二十多年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了！2023年，我竟然心血来潮，又坐了一趟绿皮火车。

去年8月，我准备携妻儿到南昌、北京玩一圈。出发前购回程的票，我的脑海中倏然闪出坐一趟绿皮火车的念头。我问十一岁的儿子：“回来要坐十六七个小时的火车，你怕不怕累？”他头一扬，大声回答：“不怕！”

当天下午三点多，我们在北京西站候车。上车后，黑压压的人群，摩肩接踵，挤满了车厢、过道和车厢连接处。人们服装各异、南腔北调，身上散发的各种各样气味混杂在一起，充满了整个车厢。

经过石家庄、郑州、武汉、长沙等十来个车站，都是上客多、下客少，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多，我们在娄底站下车，也未见少几人。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：我原以为现在高铁这么发达，坐这种慢车的人应该很少了，说不定运气好的话，还能躺在座椅上睡觉，没想到，绿皮火车依然是这么多人的出行选择。

火车摇摇晃晃前行，间或有一束阳光从窗户透进来，照在水杯上。在手机里，我找到了一首老歌《绿皮火车》，其歌词唱道：

一声冲天的轰鸣

载着十七岁的梦

奔驰的绿皮火车

挤满了种种陌生

对面白发的先生

他问我要去哪里

我说票根上的城

只是开始我那孤单的旅程

       ……

这首老歌把我的思绪带入到那段难忘的青葱岁月。那是1985年，我高中毕业，考上了成都电讯工程学院（现在的电子科技大学）社会科学系秘书专业。当时，这所全国闻名的电子信息类大学，是原电子工业部的直属高校。据说，由于下属企业、科研院所急需文秘人才，所以办了这个两年制的大专专业。我们是第一届，招了31个高中毕业生，其中四川7个、其他地方24个（来自12个省市，每个省2个）；另外还有一个进修班，是部属各企业、院所派来的在职员工，人数差不多。这两个班总共60多人，合在一起上课。

秘书专业不知后来招了几届学生。9月21日（我至今保留着录取通知书的反面一页，正面一页是报到时学校要撕去的，上面写明报名时间是9月23日至24日，据此推测，我是9月21日出发的），我和邻村刘桂元一同在三塘铺火车站出发前往成都，他考入了成都地质学院。

这是我们第一次乘坐火车出远门，也是第一次看到火车。两条乌黑锃亮、反射着耀眼阳光的铁轨，在密密的浸透机油的枕木上向远处延伸，一直伸到天边。“呜——”汽笛长鸣，一列浑身蓝绿色的火车，出现在视线里，缓缓地驶进了车站。

那时，大量的农民已经开始外出打工、做小生意挣钱，民工潮初显，坐火车的人多得根本无法从车门挤上去。刘桂元迅速从一个窗口爬上去，我在下面先把行李一件一件硬塞进去，接着也从窗口爬进了车厢。“哐哧——哐哧——哐哧”火车开动了，载着我们的未来和梦想。田野、房屋、树木，飞快地往后倒退着，而我们，离家越来越远。前方，迎接我们的是什么呢？一切充满了新奇、未知和憧憬。

在三塘铺火车站，我们凭录取通知书购买了到成都的学生票，那时也只能买慢车半价票，火车分为慢车、直快、特快，在娄底我们得把车票加快，总共花了20块钱左右。

在这趟车上，我们根本不敢奢望有位子。我们坐在揿满了衣服被子的蛇皮袋上，汗湿的手紧捂住藏着那张硬纸壳车票和二三十块钱的裤袋。“啤酒饮料矿泉水，花生瓜子八宝粥。来，腿收一下哈。”叫卖的声音不时响起，我们只得赶紧起来侧过身子，或把腿收拢起来，让小推车过去。坐累了，脚麻了，就换个姿势，站一站，踢踢腿，或者轮番去趟厕所，走动走动。让我颇感奇怪的是，从厕所的排污口，竟然可以看见下面的铁轨、枕木和路碴，让人感到很惊奇！过了贵阳，才终于等到座位。火车在崇山峻岭中穿越，像一条龙，摇头摆尾，逶迤向前。轰隆隆的巨响，震彻山谷，一路回荡。我把头伸出窗外，常常看到前面的车厢已经进了一个隧洞，后面几节还在另一个隧洞里，而我们所在车厢却正在两个隧洞中间的桥上。车厢里面，忽而通亮，忽而暗下来，如同昼夜交替。

到了重庆，要转乘换车。那时有个小插曲，在检票口，工作人员说我们的行李超重了，必须托运。托运行李，要另外付费，我们是刚刚考上大学的乡下穷学生，哪里来的钱？！只好厚着脸皮向他们求情。最后，他们总算是发了善心，放我们上了车。其实，我们的行李能有多重？就是两个蛇皮袋子，一个装着一床大棉被，一个装着几身冬天的换洗衣服和几本书罢了。还有个怪事情，不知大家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：火车在重庆站要倒方向，就像坐飞机要倒时差，如果你是面朝前方进的站，那就是倒退着出来，如果你是朝着后面进站，那就是向前出来。这个倒方向搞得我一直到成都下车，都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，脑袋里晕晕乎乎的。

9月23日上午，在离开家两天两夜、坐了差不多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后，我们抵达成都。热心的师兄师姐打着横幅，在站外广场迎接我们这些新生，让我一下子有了到家的感觉，很温暖。成都是一座古老而又现代，悠闲散慢又激情迸发，充满了诱惑、魅力和梦想的大都市。在这里，我度过了美好的大学时光。

“爸爸，您吃。”儿子不声不响，给我泡了桶方便面来。他这一声，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。天已经黑下来了。和我们坐在一起的，有个湖北的小伙子，三十来岁，喜欢旅游，很健谈，也有趣味，一路讲了很多旅途上的见闻、乐事，时不时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，我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话、补充，或者由他的话题引申、发挥，讲起另外一件趣事。大家都很开心。

“咔嚓——咔嚓——咔嚓”暗夜里，火车刺透黑幕，很有节奏，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华北平原上，偶尔“呼”的一声，车身一震——有高铁在身边疾驰飞过。车厢连接处，有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汉子，脸黑黑的，额角很高，头上已然成了“地中海”，乌青匝密的络腮胡子起码一个星期没刮了，坐在圆鼓鼓的蛇皮袋子上，扁担紧挨袋子竖着。我递了根烟，和他攀谈起来。他是岳阳人，在建筑工地上做事。我问他“是回家吗？”他告诉我“不是”。他在石家庄打完了工，现在又赶往贵阳的一个工地上去。家里还有个老父亲，老婆身体不好，儿子还没有成家，压力很大。过完年就出来，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，一年下来，大概可以赚个四五万块钱。

在武汉，上来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，去怀化，座位被占了。占座的是一个应该不到六十的男人。女人打开手机说：“这是我的座位”，男的说“我也有票”，女人看了说：“你的是站票，写得清清楚楚。”男的回答：“反正，我有票就有座。”他要把他的这个逻辑强加给这个女人。任女人怎么说，男人就是坐着不动。边上的乘客都帮着女人说话，不说的都抿嘴偷笑。列车长过来问了问，丢下一句：“都是一个地方的人，不要这样子，好吧？”就走掉了。实在搞笑的很!大概一个多小时后，男人才悻悻起身，把座位还给了那女人。

绿皮火车，曾经是中国铁路运输的代名词，车体被漆成绿色，不带空调，只有小风扇，平均运行速度不到每小时四十公里，最有特色的地方在窗户，是双扇单层玻璃向上开启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，要到远一点的地方，坐个几天几夜的火车，再正常不过。夏天车厢闷热，冬天冷风飕飕，那个难受，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。我们现在坐的绿皮火车，实际上已经是九十年代以来经过多次提速、改进了的。这次从北京回来，只要十几个小时，如果是坐过去那种老绿皮车，肯定也得三四十个小时。记得念大学时，每个寒暑假回家、返校，下了火车三四天都还感觉地在动，整个人轻飘飘的，像踩在棉絮上。

绿皮火车，很多人从这里出发走向远方，去追寻梦想和希望，也是很多在外漂泊者温馨的归途。它从时光深处驶来，轻摇慢曳，承载了几代人太多太多的记忆。有艰辛、疲惫、悲伤、泪水，也有温情、快乐。往往一趟火车坐下来，陌生人坐成了朋友，互留地址电话，下车时还依依不舍；也有小伙子和对面的姑娘一见钟情，竟然坐成了恋人。点点滴滴，满是酸爽，满是幸福。那首叫做《绿皮火车》的怀旧老歌，重又唱起：

岁月是一支画笔

画出清晰的轨迹

那年的绿皮火车

带走做梦的年纪

有时候会问自己

我究竟属于哪里

多年后喧闹的城

渐远了当初最想要的风景

……

五点半，车过汨罗。已经进入湖南，还有三个小时就下车到家了。迷迷糊糊中，突然听见儿子冒出一句：“天安门广场，早升过国旗了。”是的，早升过国旗了。天亮了！早安，朋友，早安，我的爱人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校友刘自林

 2023年11月